阳光透过阁楼的天窗斜照进来,破开了初晨的轻寒,床头柜上的盆栽反射出温润的鲜亮。叶梢边的露珠倒映着晨烬的面貌,同时也投射着霞焰的睡颜。
镜子那边的倒影没有和自己同时醒来,这对于晨烬来说是非常罕见的,毕竟他们连午夜惊醒都分毫不差。但同时,这也给了他审视彼此的时间。晨烬凝视着那安稳的睡颜,莫名地觉得放心。
——在放心什么呢?
晨烬恍然问自己,却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疑惑,答案早在问题出现之前就在自己身上了——看着她的睡颜如此安适,那么他也有理由相信自己同样渡过了一个安稳的夜晚,从那无眠的噩梦中。
无意识间,晨烬已经伸出了手,轻轻地悄悄地,放在那另一个自己的脑袋上,感受初晨的温度和发间的柔软,就像自己渴望被这样奖励一样,就像难以入眠的小孩因为老老实实地安睡了一晚而享受地渴求着大人的奖励。然而晨烬的手没有感受到温度和柔软,所有的触感仅仅瞬息,转而迎向他的,是她警戒的目光。
晨烬的时间在清晨的浮尘中停滞了几秒——漂浮的尘埃被阳光染上光晕成为光点,这几秒种,光点在飘动,而保持着触摸姿势的人却凝滞如塑。
霞焰的警戒比晨烬的凝滞更早缓和过来,然而那一个瞬间已经是两人最近的距离了,他随后回到自己的床边,她也拖着并不利落的步伐离开了阁楼。回过神来的时候,阁楼里已经只剩晨烬自己了。
低头打量自己的身体,大面积的包扎已经基本被拆卸下来了,晨烬确信自己只要想的话,也能像她一样离开阁楼。但他并不那样打算,至少暂时不会,他恐惧和她一致,刚才也毫无疑问证明了这种一致的可怕——他们越一致、越产生同类感,越是会让彼此放松警惕,而这种放松并不一致,何况同类和敌对并不矛盾——不管多么相似,他们曾经威胁到彼此生存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晨烬确信了这点,也确定了未来的生活轨迹,尽管那个未来短得不能称之为“未来”——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曾经因为重伤而麻痹的神经元尽数恢复过来,晨烬也取回了对身体的感受,那份迫近的死亡,再明显不过了。
没有任何值得遗憾的,反倒说在被死亡解脱罪业之前,能够被这个温柔的地方治愈心伤,已经是无上的幸运了。
晨烬扶着阁楼里竹制的陈设,蹒跚到阳台,看到下面田地里躬身劳作的年迈夫妇,才恍然发现昨夜的天窗应该是关着的。仔细想来,昨天安然度过的那一夜,也是有梦的。梦里的老人趁着害怕星空的孩子们睡着,悄悄打开了天窗,本意只是想让闷热的阁楼通风,却被繁星点缀的穹宇迷住了。老人看星空的目光满含着宽容和慈爱,晨烬很难想象那是将未知曲解成美好的愚昧。
正午阳光照射地面的角度微差、湿度、空气成分……能够判断地理位置和环境的因素还有很多,但目前感知到的数据已经足够定位这颗星球的大致情况了。这是一个水分充足、大气就像温室顶棚般将阳光过滤到刚好、自转导致的昼夜变化舒缓到让人懒得动弹的青之花园。
晨烬收起久违了的精密仪器,仰躺在正午灼热的阳光中,却是非常享受的样子——这颗星球太过温柔,以至于这里最严酷的阳光对晨烬来说都是恩赐。作为宇宙空间中的生存地开拓“装置”,晨烬的记忆中有很多光是回想就会让他发抖的星球、或者说宙域。这些地方,对于他来说就是星空。相比之下,青之花园这样万物共同编制的和弦,简直让他这个无神论者想要去相信世间有偏袒一隅的神存在了。
然而也仅仅只是想要去相信而已,长期在残酷环境中挣扎的本能让他从来不去相信任何感觉上的臆测,一切都要条理分明、有理有据。
所以即便是自己的埋骨地,他也要应证青之花园的温柔是充分可靠的,并非将死者走马灯般对自己生平的过度修饰。作为宇宙中开拓生存空间的先驱者,他始终活在那片险恶莫测的星空中,哪怕他此刻身在温和适宜的地方。
想到这里,晨烬自嘲地笑了笑,但幸好在不远的地方还有那个笨拙的镜像——虽然极力避开和她一致,但他们终归不是能相信自己感觉的“装置”,如果不去亲自见证脚下这颗星球的面貌,就没办法对包容自己的这温柔之地感到完全安心,生怕惊梦一场。
补充完水分、收拾好行囊,晨烬回头看却发现霞焰早就出发了,尽管向着不同的方向,但晨烬确信他们最后到达的地方仍旧和这次一样别无二致,直到解析完这整颗星球的构造。
“孩子们出去旅行了啊。”
晨烬和霞焰离开了的阁楼,老人靠坐在床边,目光透过大开的天窗,凝视着深邃得黑出了无数层次的星空,与大背景的暗幕相比,繁星简直不能称之为“繁”。这是当然的,因为所谓“繁星”是呈现在二维视觉中的图景,而在三维的世界中它们之间隔着怎样的光年,不是肉眼能够一目了然的。
“‘繁星’这个词本身,就是一种臆想呀。”
老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门边,身上还系着厨房的围腰,手边端着看起来简单却香味浓郁的点心。老人迎上去,接过点心放到床头柜上,顺势将一个送进嘴里。
“臆想不是什么错,如果没有‘繁星’这个臆想,人类又怎么会对星空充满憧憬、踏足其中呢?”
“看到他们两个现在这样子,你依旧这么觉得吗?”
老人咀嚼点心的动作慢了下来,抬眼的时候正好对上老妇认真询问的目光,然而他很快笑了。
“没有哪家的孩子能前进却不摔倒、不走路就会跑的,不应该聚焦在他们两个身上吧——你看我们的大孩子不是还在那边勇敢地跑吗?”
老人再次将目光投向星空,却能够感受到老妇的质疑没有丝毫减弱,最终他只好叹着气重新看回她身上。
“那我们为什么委身在这里。”
“因为我们老了。”
“能做的都做了,所以只能旁观……是这个意思吗?”
老伴身上洋溢着年轻人的不甘,这让老人感觉她从来未曾老去,然而她眼中的悲悯又实时地应证着她阅过沧桑的年龄,那是年轻人不可能拥有的包容博爱——她具备着这样的矛盾,让他感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不得不思考很多事情。
“不,你从来都不会旁观的,作为父母真的能只是旁观吗?你在这两个孩子身上寻找可能性吧,所以才会那么重视他们。”
老人打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厚厚一沓文件,在床上铺开,首页上就有晨烬和霞焰的头像。
“在给他们做治疗的时候,我把我们新的研究成果种进他们身体里了,并且给那边的大孩子们留了一点提示,他们找到这里只是时间问题。”
老妇一张张端详铺在床上的文件,所有数据都是经由她亲手完成的,再熟悉不过,但她突然觉得晨烬和霞焰的面孔如此陌生。这种感觉让初次见到他们就感到熟稔的她,陷入了恐惧。
“会不会太过分了。”
“你打从心底里觉得过分就对了,孩子成长需要严厉的父亲,也需要温柔的母亲。这就像一场精彩绝伦的演出少不了压抑和上扬一样。”
“你认为打造出这样的舞台,他们就会像你所设想的那样演出?他们只是孩子。”
“我只能打造出这样的舞台,至于他们要上演怎样的剧目,那是他们的自由。”
老人端详着老妇眼中的过于温柔的悲悯,伸出手搭在她的肩上,以示安慰地拍了拍,他早已浑浊的瞳孔里却隐含着难以言喻的强大。
“但是我相信,他们一定不会让坐在下面,可以包容他们所有事情的母亲失望。”
细碎的树影散落在晨烬的眼睑上,让小憩的他都感受到了温度的形状,不远处草叶摇摆的声音向他传递来了出发的信号。
抬眼斜睨,霞焰正好进入到余光的范围内,晨烬伸了个懒腰,像猫一样静静地开始移动了。尽管晨烬对自己的潜行能力非常自信,但就像他注意到她一样,他的移动似乎也瞒不住她——随着晨烬结束休息向前出发,霞焰时刻恰当地跟上了。
他们并不是在进行追踪游戏,只是不再挣扎于一致性,转而在另一个方面较劲起来了。
起先两人潜意识里避开走相同的路线,然而采集数据的目的地大致相同,不走相同的路线就意味着要知道对方走怎样的路线。相隔过远,不能把握对方情况,很可能不知不觉路线重叠,状况尴尬;相隔过近,本末倒置。
于是渐渐地就演变成了双方几乎平行移动——他们彼此都能准确把握对方的状况,却保持着动态平衡的距离,从而走走停停的旅行中再次达成了惊人的一致性——不管是广袤的草原、还是茂密的丛林,矮丘或者山川、前滩或者河谷,如果有第三方的俯视视角,就能发现这两个几乎平行移动的小点。在高空的俯视下,他们如此微小,几乎不可能被单独观察到,但他们一起,就成了一幅显眼的图景。不断变换的大背景之下,不变的平行、不变的彼此间距,让人感觉其中似乎有某种宏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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